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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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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眉眉没有见过山。
  眉眉听过的故事里大都有山,有鬼的山,有仙的山,有庙的山,有寺院的山,有狼虫虎豹的山。
  眉眉在虽城只能看见山的影子。晴天时影子碧蓝,横在西边的天地之间。有人告诉她山看起来很近,但是你走几天也走不到。
  现在眉眉眼前终于有了山,山离她很近,她伸手就可摸到。那是院里的家具山。
  早晨婆婆递给她一块搌布,她和婆婆一起来到院里擦家具。昨天下了半夜的雨,家具上到处是水是泥。婆婆站着擦上面,她就蹲着擦下面。上面是家具面,下面是家具腿儿。她面前的家具就是山涧就是山的悬崖绝壁。她在山涧里挪来挪去,就像一只失散在山里的小动物。故事里被丢失的小动物大都丢在山里,有的因为不听父母话,擅自行事;有的则是因为父母只顾自己不管孩子,于是孩子失散了,在山里乱跑乱喊。
  失散在山涧里的眉眉不喊也不跑,只觉得和失散了的婆婆离得很远。她不知自己在一个什么地方,也不知婆婆在一个什么地方。
  想到了远处的婆婆,眉眉才觉得自己还是人,不是动物。她面前也不是大山,是一张硬木写字台,她正在擦写字台腿上的泥点。她一边擦一边欣赏起这张神奇的写字台,她怎么也没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桌子:幽暗深色的紫檀木镶嵌着许多好看的装饰,那装饰像许多只彩蝶排列起来在飞舞。眉眉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她认为那就是珠宝,珠宝就是镶在桌子上的那些各种发光的“彩蝶”。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觉得它们又凉爽又光滑。她抚摸了“珠宝”又发现了抽屉上的铜把手,铜把手更好看:美丽的弧线、细致的花纹都使她恋恋不舍。她轻轻拉了一下把手,一只抽屉很容易就滑了出来,好像这抽屉不是用手拉开的,而是自己滑出来的流出来的,抽屉自己把自己拽出来的,她原以为那抽屉一定很重,重得使她无法拉开,谁知它们是那样轻巧。她轻轻把抽屉拉开又轻轻推上去,再轻轻拉出来再轻轻推上去。婆婆发现了她,她的推拉引起了婆婆的注意。她看见婆婆停下手中的搌布正朝她这里挤过来。
  司猗纹挤到眉眉身边俯视着她说:“你玩什么抽屉。做事总是这样精神不集中,你妈也不说你。小孩子做事最主要的就是不能走神儿。”眉眉也觉出了自己的涣散,便加快了速度。她擦着又开始在山涧里钻着,故意钻到一个婆婆看不见她的地方。她愿意和婆婆背靠背做事。她愿意婆婆看到她工作的成果,不愿婆婆看她做事的过程。就像婆婆说她洗脸扑噜扑噜不文明,那是因为婆婆看见了她在洗脸。你要是看不见呢?你知道我怎么洗?脸洗不干净才不文明。
  她和婆婆在家具堆里转,你转过来我转过去。她不断看到婆婆的腿和那两只脚,脚上穿着方口平绒布鞋,很瘦。一看到它们她就想躲开它们,但这次她还没来得及躲,婆婆就又向她弯下了腰。婆婆腰弯得很低,脸凑到眉眉耳边,声音很小地说:“哎,待会儿他们要是真来了,你就往屋里藏,啊。”
  婆婆的话使眉眉很纳闷儿,平时婆婆都管她叫眉眉,这次不知为什么却管她叫“哎”。还有她那过小的声音和弯得那么低的身子,都使眉眉觉得有点奇特。既然她被留下了(就算她是个困难吧),这就不是什么秘密。为什么婆婆不许她见人,让她往屋里藏?她决定不按婆婆的吩咐做,她决定让婆婆知道她不听她的话。
  “哎,听见我的话了吗?”婆婆假装擦家具,皱着眉。
  “没有。”眉眉也假装擦家具,鼓着嘴。
  “你是没有听见我的话,还是不懂?”婆婆停住手,站直。
  “不懂,我不知道,我不藏。”眉眉也停住手,蹲着。
  眉眉的别扭突然使司猗纹发觉自己紧张得过分,紧张得幼稚。她想眉眉说什么也是个孩子,不是她窝藏起来的黑帮走资派。她爸被剃了头,北京街道上谁知道她爸是谁。即使一个孩子引起了街道的猜疑,过后她带眉眉报个临时户口就是了。现在她表现的应该是临危不惧,而不该是疑神疑鬼。她后悔让眉眉看见了她这自己吓唬自己的样子。
  “好吧。”她对眉眉说,“一会儿如果他们来了你什么也别说。有人问你父母的事你就别开口,一切有我,听见没有?”
  眉眉没说话。
  她们的工作已接受尾声。这时司猗纹突然想起今天还没买早点,她把眉眉叫进屋,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两块点心,递给眉眉一块,留给自己一块。眉眉接过来背到一边儿去吃,她不愿和婆婆脸对脸地吃点心,她觉得那好像她们合伙儿在干一件不光彩的事。
  没等她们吃完点心,“他们”到底进了院子。司猗纹盼望的一个时刻、司猗纹又不摸底的一个时刻终于来到了。
  院里突然响起一片杂沓的脚步声,红的绿的影子在窗外走马灯似的晃动。司猗纹连忙放下手中的半块点心,飞速用毛巾掸掸嘴擦擦牙就推开了屋门。
  “我叫司猗纹。”她说,站在南屋台阶上。
  ……
  “住这院儿。”
  ……
  “不用问是旧社会过来的人。”
  ……
  “前几天我给小将们写过一封信。”
  “少口罗唆,你!”
  “谁不知道你住这院儿!”
  “我们知道你那封信!”
  形势立刻紧张起来。人们剑拔弩张,大有要从南屋门口揪下司猗纹之势。
  “可那不是一封普普通通的信,也不是专为交几件东西而写的信。那是一封请罪信。”司猗纹说。
  眼前这剑拔弩张的阵势,使司猗纹想到也许她的一切计划就要破灭,也许他们还是要把她从台阶上揪下来推上一张方桌,再摘下随便一个柜门儿作牌子给她挂上脖子,她就要扮演起她应该扮演的角色了。谁知她这两句以解释那信为开始的开场白,却使人稳住了阵脚。那么现在她应该不失时机地、按部就班地把这场戏(真实的戏)演下去。要演,她准备了数日的那个长篇演说当然就显得格外重要了。
  她不顾一小股一小股的骚乱,她坚持下去了。
  她说,她万万没想到就这么一封微不足道的认识尚浅薄的请罪信,真惊动了革命小将,还有革命干部革命的大婶儿大妈。她从灵魂深处感到他们不是来造她的反的,是来帮她造封资修的反,帮她摆脱封资修的束缚,帮她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因为谁也没有把她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她说,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也是一个旧社会的受害者。
  她说,她恨透了旧社会,连旧社会遗留给她的家具都恨。就说那张桌子吧,那不是一张普通的桌子,那是一张麻将桌。她恨透了那些坐在桌旁的夜晚,恨透了坐在桌子四周的那些人——当然,她也在那里坐过,所以她连自己都恨。再看那边那张大长桌子吧,那是一张紫檀的写字台。谁造的?是能工巧匠,能工巧匠就是工人阶级;再看看上面的云母片(现在眉眉才知道那“彩蝶”叫云母),好看吗?好看。是谁把它镶上去的?能工巧匠,工人阶级。工人阶级造的桌子怎么进了他们庄家呢?那是剥削。剥削就是丑的,是不劳而获是白拿,是把别人的变成自己的,自己的原来是人家的。再看那架钟,那是架外国钟。哪国的?德国的。德国的东西为什么挂在中国人家里?那是外国侵略的缘故。外国人侵略了你,你还挂人家的钟,那叫什么?叫洋奴。洋奴就是她的公公她的丈夫。她也挂了听了,所以也不能说和洋奴思想无关。可她是个妇女,妇女从来都是在最底层,在最底层就得盼解放。她打过麻将听过德国钟响,可她是个妇女,也在最底层,也盼解放。新中国解放了她,可解放得并不彻底。为什么?就因为她和家庭划不清界限,因此她参加社会工作才朝三暮四没有长性,没有长性才使她没有成为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革命干部,因而她不能坚持真理修正错误。眼前这几间北屋这一堆家具就整整拖累了她一辈子,一个人整天在这些旧家具堆里出来进去,那界限没个划清。所以她就得把它们交出去。她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交家具的机会,不然她往哪儿交?没地方交就得卖,卖,就又变成了钱,钱就又成了剥削钱是万恶之源。那么她得再次感谢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给了她一个上缴的机会。还有,这房她也得交,要交就捡好的交,交好房。这四间北房是少了点,少得有点拿不出手。才够几户住?顶多一户。她欢迎觉悟最高的、最大公无私、最具有革命精神的、最关心群众、最有利于她思想改造的家庭搬进来,让这个院子也改换一下这死气沉沉的空气,让这死气沉沉变成生动活泼、天天向上、意气风发。她早就等待着这一天,从今天起她会更加等待着这一天……
  再过一会儿司猗纹的讲话就要结束了,可惜还是有人打断了她。几个小将跨到她跟前,横眉直目地对她说:“行了行了,滚开吧,我们要搬东西了。”
  司猗纹这才眼睛潮湿着住了嘴闪在一边。她对她那演讲的被打断虽然感到些许遗憾,但她确信那感情是达到了一个高xdx潮。
  他们开始行动起来,一面按司猗纹的清单清点数目一面往外抬。家具们被抬出大门抬上几辆平板车。
  司猗纹也在人群中忙乱着,她不时将那些零碎递到他们手里。虽然他们不跟她说话,她却一直激动着,因为她已经感觉出他们对她那演讲的默认了。她所以激动还因为她那连自己也没料想到的滔滔不绝,那是什么?那只能说是她感情的自然流露,她压抑了许多年的感情的自然流露。她不相信那演讲是不真实的,那的确是她面对这个红彤彤的时代的真情实言。尽管她也不可避免地收到了一声“滚开”,但那也仅是一句“滚开”而已——一句最最客气最具人情味儿的“滚开”。
  东西很快就被搬光了,一位小将在依次清点了数目之后给司猗纹开了一张收条。最后街道主任罗大妈拿出一只大黑锁锁住了北屋门,又有人在门上贴了两张十字交叉的大封条。人们正要离去,司猗纹却又叫住了他们。
  一院子人都愣住了。
  她对他们说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她本想隐瞒起来,但是革命群众对她的友好态度使她受到了教育,她决心要彻底革命。她宣布的事情使就要散去的众人又聚了过来。
  司猗纹当众宣布说她的公公临死前在北屋房后埋过东西,是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她曾经去房后找过,但什么也没找着。现在她只能提供给大家一个线索。
  再也没有比能在房前房后挖掘出藏匿已久的东西更令人兴奋的事了,司猗纹本能地捕捉到了这时代的嗜好,才聪慧地将它运用在自己的生存里。这令人兴奋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信息立刻将那家具、那房屋比得黯然失色。四合院重新嘈杂起来,人们火速找来了铁锨和镐,老太太们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各自回家拿来了煤铲,通条。
  司猗纹看看众人已准备齐全,就带头进了通向北屋房后的那条夹道。
  眉眉也忘记自己的身份,莫名其妙地跟人们一起兴奋起来。当人们涌进那条夹道后,她也跑了进去。
  这是由北屋山墙和庄家的院墙形成的一条幽深的夹道,它的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小后院。后院里有间不常用的厕所,有碎砖烂瓦,还有荒草、杂树、齐腰高的苍耳子和盘错在上边的野牵牛。
  眉眉顺着夹道跑进后院时,人们已经开始在那里动土了,女人们的老手也迫切地揪着滋生在烂砖缝里的荒草。到底是罗大妈眼尖,当人们几乎像深耕土地一般深翻了一遍后院时,她发现一个墙角堆着一堆碎瓦片。她提示着人们,于是人们把碎瓦片扒开,向墙角狠命下着镐。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只捆绑结实的油纸小包终于被翻腾了上来。有人打开纸包,又打开里层一块潮湿的软缎,一对不足一拃长的赤金如意就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那就是金子,金子做成的工艺品。它们在众人惊异的注视下发放着黯淡的乌光。
  眉眉也第一次看见了金子。她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它们,它们就已被人包围起来。人们评判着它的成色,还有人表扬了司猗纹,表扬了她对革命的赤诚和革命的彻底。她频频点着头,庆幸着自己终于听到了这样的评语。多少天来她的一切策划到底没有白费,如今到底证实了她对这东西用心的独到之处,她庆幸没有把它和家具们一股脑抛出去。现在她要求“站出来”革命的彻底性、真实性到底一览无余了。原来在这场足以使她恐惧万分的运动中她没有被打败,被打败的却是站在她面前的那一片阴沉沉的眼光。
  他们撤离了。她独自一人站在院里觉得身子有些酥软,她的后背也湿了一小片。她不知道那是最初的冷汗还是后来的热汗,她觉出了疲惫。院子里又恢复了从前的安静,她喊眉眉,眉眉从影壁后面走了过来。她想过两天她就该领眉眉去报临时户口了,有了今天她就不必再疑神疑鬼,让眉眉也躲躲藏藏。
  现在她要眉眉去给她买烟。她交给眉眉五毛钱说:“到‘红卫’去买盒‘光荣’。”
  12
  眉眉在虽城很愿意给爸买烟。她希望爸抽屉里的烟快些抽完,那时她就拉开一个只有空烟盒的抽屉给爸看。爸立刻就懂了,交给眉眉一点钱。眉眉拿了钱就往外跑,爸在后边问:“知道什么牌子吗?”
  她故意不吭声,她用这不吭声来让爸知道他问得多么多余。她一边跑,只在心里小声念叨:嘉宾、嘉宾、嘉宾,绿烟盒上有一座大楼。可惜一出大门她就摔倒了,当她爬起来再跑时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路本来很平,但眉眉的平衡器官不“平”,她经常在平坦的路面上摔跟头,夏天她的膝盖上总是带着一块青一块紫。她的膝盖上多了青和紫,她就少了必要的记性。她永远也不知道记性为什么一定要随着她的跟头而丧失。她为什么要上街?她手中的钱是为了什么?要弄清这些她必得恐惧着羞惭着往家走,也许看见家门她就能忽然想起她要做的事,原来她是要替爸买烟,那香烟名叫“嘉宾”,绿烟盒上有一座高高的白楼。她努力抓住她的记忆重返大街,这次她小心走路决心不再摔倒。她终于站在和她一样高的柜台前买回了她要买的东西,准确无误。回到家来她尽量不提街上的事,爸却问她:“又摔跟头了吧?”她说“没有。”爸说“没有?”他看着她的膝盖,她不再说话。
  她知道爸和妈争论过她的摔跟头,妈说应该去医院检查而爸说不用,因为她聪明。她希望得到的就是别人对她聪明的肯定。
  眉眉聪明,这连幼儿园的老师都知道。她的记忆不是不好,是好得惊人。那时她就能给小朋友一字不落地“念”小人书:
  “阿尔青说,保尔,你又到哪儿去?保尔说,我到河边去看看,鱼又该上钩了。阿尔青说,你可要小心啊,德寇就要来了。”
  “小冬木在街上走着,看到一家食品店,里边有许多好吃的东西,香肠,奶酪,巧克力,什么都有。”
  “秋丝瓜摆开一个打架的架势说道:我自己的牛,赶不赶走,杀不杀,都只由得我。”
  眉眉一页一页地翻着念着,手指在图画下面的文字上缓慢地划过,小朋友还以为她真认识那么多字呢,她的姿态使她看上去比老师认的字还多。老师也奇怪起来,她们偷偷观察着她,她们终于发现图画下面那些字她并不认识,她不过是凭感觉,凭她那惊人的记忆和复述能力。原来那些小人书爸都给她一字不落地念过。即便如此,老师们也有足够的理由认定她的聪明了。
  后来她上学了,字该她自己认了,她才自作主张地去“禁止乌刺八”了。
  然而她还是经常苦恼着,坏记性和好记性同时折磨着她,她甚至有些惧怕上街买东西,但她又非要去不可。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同时拥有特别好的记性和特别坏的记性。
  在响勺胡同狭窄高深的空间里眉眉小心地走着,目不斜视地朝前看。她牢记着她是去“红卫”给婆婆买“光荣”。“红卫”是前几天才改的名字,过去那个商店叫“德生厚”。后来悬在店门上方的那个黑匾上糊上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上了“红卫”。
  从前眉眉在胡同里走,门都紧闭着,走过一个门她就猜一个门,猜着被门关住的一切。现在全胡同的门都向她敞开了,有些院子连门槛也卸了下来。缺了门槛的门好像正在长个儿的孩子的吊脚裤。可是胡同豁亮多了,每座院子都坦然地亮在你的眼前。你好像可以随便走进一个院子走进一个房间,连那些薄的厚的大的小的门也竭力侧过身子,尽量把自己贴近墙面替人让路,好像在对你说进来吧,看看这个院子,多么清白的一个院子,这里没有坏人,人人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人们把院门敞开就像努力掰开自己清白的心。
  眉眉看看左边看看右边,有的院子一眼见底,有的院子迎门却有一面大影壁,让人觉得那院子还不够光明。她想婆婆的院子也有一面影壁,要是没有影壁,婆婆的院子就更光明了。交了东西,院子又一眼见底……她就这样走着、看着。
  “红卫”又改了样子,房顶上垂下标语,货架上也糊了不少大字报。白纸黑字的大字报上写着革命群众应该买什么不应该买什么,哪些东西属于哪个阶级。
  眉眉读着大字报,努力记住哪些东西该买,哪些东西不该买。那么她要为婆婆买的香烟呢?它应该属于哪个阶级?它叫什么?眉眉想不起来了,就像又摔了跟头。柜台里有许多香烟;前门、恒大、墨菊、飞马、双喜、大婴孩、光荣……婆婆要买的是哪种?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想,她仿佛就要想起来了,可她自卑,她心跳,她知道一说准错。她只有围着柜台转,又像柜台、货架围着她转。它们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转给她看:油盐酱醋,花椒大料,黄花木耳,火柴豆纸,杏干柿饼,桃酥江米条,糖块小人儿酥,咸萝卜疙瘩头,腌蒜辣菜丝儿,转着向眉眉表白着,让眉眉为它们作出鉴定。眉眉很慌,她想跑出“红卫”跑上大街跑到一个地方藏起来。
  后来一个白纸黑字的牌子转向她停住,原来那牌子是挂在一个红胖脸的脖子上。牌子和红胖脸的出现才使柜台和货物停止旋转。红胖脸低头俯视眉眉,那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恼怒,牌子上的字说明着他的身份:“小业主”。眉眉认出了他,前两天他曾给眉眉拿过烟。那时他脖子上还没有牌子,脸上有着和常人一样的笑容,一双干净的白手为顾客约着白糖、夹着酱萝卜,为顾客熟练地包着花椒、拿着烟。现在那牌子似乎隔断了他和人类的正常关系,他像是一个永远不会对人开口说话的动物。眉眉本能地想躲开他,但是他冲眉眉开口了:“是买烟吧?”
  眉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准是。”他又说。
  眉眉还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上次你买的是‘光荣’。”他提醒眉眉。
  啊,“光荣”。眉眉终于想起了“光荣”这两个字。她感谢这位“小业主”,感谢他提醒了自己。“光荣”,多么平常而又响亮的两个字啊,为什么她会忘掉它?即使想想婆婆交家具的光荣行为也能想起“光荣”这两个字。她打心里感激着这位小业主,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她的感激。把五毛钱摁在柜台上,就大模大样地等着他拿烟。她应该表现些大模大样,他是小业主。她知道小业主虽不是资本家,但他们很接近,就差一点儿。
  他给了她烟,找给她钱。她拿起烟出了店门,就像在“红卫”耽误了好多年。
  眉眉走出“红卫”跑进胡同。进门时站在门洞当中的姑爸撞见了她。姑爸故意挡住眉眉的去路,一眼就看见她手里的东西。
  “买烟去了吧!”姑爸声音低哑,一脸平白无故的恼怒。
  眉眉不说话,把手背到身后。
  “不说我也知道。”姑爸说,“还抽什么烟,交东西交得那么积极。”她像自言自语,眼光却不断往眉眉背后溜。
  眉眉还是不说话。她想,交东西是交东西,抽烟是抽烟。一个老太太抽烟虽然不好看,可交东西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婆婆交东西时你不见面现在还说风凉话,昨天你还想偷婆婆的钟。为什么没有人去把你那床抬走?为什么不给你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光养猫不进步的女人。”
  眉眉不理睬姑爸,姑爸伸手就夺眉眉的烟,眉眉左奔右突想绕过姑爸,但姑爸还是不让眉眉过去,眉眉想哭又想嚷,姑爸倒先嚷起来:
  “把烟给我!”姑爸说,“我不抽那玩意儿,先前我抽过烟袋锅,后来让我给撅了。现在不是讲破四旧吗,咱们破了它。回去你婆婆要是问你就说姑爸破四旧了。你交东西是破四旧,我扔烟卷也是破四旧。你给我作证,我要把它扔进茅屎坑里。”
  姑爸一个大步窜到眉眉身后,劈手又去夺眉眉的烟。这倒给了眉眉一个脱逃的机会,她闪过姑爸,几步跑出过道跑进南屋,冲到正在床上躺着养神的婆婆跟前,把那盒揉得皱皱巴巴的“光荣”扔给婆婆。
  司猗纹听见了刚才的一切。她本想冲到大门口去制止姑爸的无理取闹,可一想到两个女人在门口争吵会有损于刚刚交完家具的司猗纹,这就不如静等一会儿,静等着姑爸的到来。她想,她会来。几十年来司猗纹从没有猜错过她。司猗纹正用小指尖剔那“光荣”的锡纸,她细心地剔开,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熟练地划根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大口。大半天没有抽烟使她吸得格外贪婪,她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终于解除了刚才她那番大激动、大兴奋之后的疲劳。她一时觉得,经过了那种场面的人就再也没有对付不了的事。姑爸你就来吧,你不来我还寂寞哪。她平缓地呼吸着,蜷曲着身子平缓地吐着烟。
  姑爸进了屋。
  司猗纹蜷曲着身子继续抽烟。
  姑爸自己看了一个杌凳坐下,腰板很直。司猗纹逆着光看去,屋里就像多了一截树桩子。
  姑爸也朝斜卧在床上的司猗纹看了一眼,她觉得她就像是随意堆在地上的一个土堆。
  “人哪,就得会看个形势。”姑爸开口就说,显然话里有话。
  司猗纹不看姑爸,只是抽烟。
  “过去的人,讲看风水看阴阳宅,看坟茔,如今讲的是看形势。”姑爸又补充着自己的话。
  司猗纹明白姑爸的矛头所向。
  “可先前那些讲究看风水的、看阴阳宅的、看坟茔的人,也没有几个落下好结果的。皇帝的坟茔最好,该驾崩的时候还得驾崩,该丢掉江山的时候还得丢掉江山。”姑爸的矛头所向进一步明确起来,这使得司猗纹终于忍耐不住了。
  “姑爸,”司猗纹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那些人没落下什么好下场。”姑爸换了一种说法。
  “这我管不着。”司猗纹说,“可你左一个看形势右一个看形势,是什么意思?”
  “意思多着哪。”姑爸说,她是想彻底激怒司猗纹。
  “你说清楚。”司猗纹扔掉大半截烟。
  “这事儿们没个说清楚,说清了人就都成仙了。”姑爸扭过身子,给了司猗纹一个后背。
  司猗纹被彻底激怒了:“你说不清楚,我说得清楚。”她说,“你无非说我交出了几件家具,交出了几间房子。刚才一院子人,你为什么不去冲他们说你那些见不得人的道理?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一院子东西?现在人走了院子空了,你一会儿要抢眉眉的烟,大嚷着破四旧;一会儿又坐在我眼前把看形势比作看阴阳宅。我就是要看形势,不看形势我活不到今天——连你也活不到今天。那工夫叫你去砸鞋帮儿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叫你去糊纸盒你为什么不去?你不去我去。你是大家闺秀,我也不是捡煤核出身。我为了什么?为了我,也为了你。连你们家的老太爷都得我养着,那时候你到哪儿去了?你那哥哥到哪儿去了?你那弟弟到哪儿去了?家具能吃房子能吃,你为什么不去吃一辈子?你为什么不去把住那写字台叫嫂子把住那麻将桌叫嫂子?”
  许多天来司猗纹的冤、怨、恨、怒因了姑爸的挑衅一股脑都发泄了出来。她的发泄居然使姑爸也觉出了几分道理。这些年来嫂子就像是她的靠山她的主心骨她的摇钱树,她从嫂子身上摇出的钱虽然为数不多刚够糊口,刚够养活大黄,但她毕竟还是这样一年年一月月地摇着嫂子。她没有像嫂子那样脸一抹(mā)去糊纸盒砸鞋帮儿,去当下人,而吃的穿的哪样也没少过她的。可她还是看不惯嫂子那能掐会算、能说会道的品性。再说那金如意呢?后院哪儿有什么金如意,后院只有碎砖烂瓦只有一个干茅坑。金如意明明是老太爷咽气时亲手交给司猗纹的,怎么又成了老太爷埋在后院的?这事儿开始姑爸纳闷儿,后来她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也是司猗纹高人一筹的鬼点子。什么革命小将什么革命的干部群众,全被她给耍了,一对金如意骗了一院子大头。她司猗纹倒成了全响勺胡同革命最彻底的女人,而姑爸在你们眼里还是个只知道养猫的梳分头的半疯格魔的不男不女的老……老什么也不是。要讲那一院子东西,那一院子东西都姓庄;要交,你司猗纹应该和我肩膀并着肩膀站在当院,共同做一回光荣妇女。现在……
  “那金如意呢?”这回姑爸的语气故作平和,她不愿在司猗纹的发泄面前甘拜下风,她得打她个措手不及。
  她的提问果然使司猗纹显出了几分不自在,她没想到小姑子还有如此细致的心计。金如意的事告诉她有什么大不了?但司猗纹不愿这么做。她不愿把自己变成和姑爸有着同样觉悟的只会略施小计的那种人,那就仿佛使她落入了她之手,使她就像束手被擒。她必须扭转眼前的被动。她又点着一根“光荣”。
  “你知道那金如意的事?”司猗纹反问姑爸,语气里显出少有的平和。
  “知道。”姑爸腰板挺得更直。
  “你说那是怎么回事。”
  “你捣的鬼,你埋的,老太爷没做过那种事。”姑爸红着眼,伸长的脖子上暴着青筋。
  “你看见了?”司猗纹还是口气平缓。
  “看见了。”
  “我要是再给你拿出一对来呢?”
  “我,我不信,那东西庄家只有一对。”
  “那是你只知道有一对,好像就不能有第二对。”
  “那是怎么回事?”姑爸疑惑起来,把身子转向司猗纹。
  “就不兴老太爷交给我一对,再埋一对?”
  姑爸不说话了,狐疑地看着司猗纹,司猗纹又蜷曲着身子躺下来,那支“光荣”已抽到最后阶段,长长的一段烟灰仍然挺伸在上面,迟迟不往下落。姑爸觉得那烟灰就要掉在床上或者司猗纹身上,她最盼望的是掉在司猗纹的脖子里让司猗纹浑身一激灵。然而司猗纹那只夹着烟的手向着床外伸了过来,她轻轻弹着那段不长的香烟,烟灰落在了床前。姑爸心中一阵遗憾。她觉得床上这个蜷着身子的女人像个女妖,一个总能堵住她的嘴的女妖。而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女妖,时时、处处、事事都需要这样的女妖。她恨这女妖但她的手却不自主地在裤腰上摸索起来。
  她摸索着,那个“月花月友”的小荷包又当啷了出来。她打开荷包又捏出了那套小玩意儿,她翘着小拇指捏紧它,蹑手蹑脚地向司猗纹走来。小玩意儿丁当地响着,她冲司猗纹弯下腰说:“掏掏吧!”
  司猗纹的耳朵朝姑爸的大手凑了上去。
  眉眉站在里屋的暗处向她们张望着,她听见自己的耳朵里有隆隆的风声。
  13
  人有时候愿意图清静,有时候愿意听动静。
  在小饭铺图过清静的司猗纹,交了家具之后又在听动静了,这次她比等待“他们”的到来还迫不及待。现在她什么动静都需要,需要得简直有点像饥不择食。她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这院子经过一场人声鼎沸之后的沉寂,这再也无人光顾的沉寂。原来这沉寂比运动本身更骇人。
  目前响勺胡同的居民大多各有各的去处:有些人被通知参加街道的读报学习会,那些撇着八字脚的妇女们自备板凳、马扎优越地往居委会走,她们不交头不接耳不议论学习内容,好像彼此一开口就能走漏什么风声。这种超然的风度显出一种超然的高傲,高傲得使你不知她们的深浅。也有人在经历了一阵挂牌子游街之后,被通知去扫胡同扫厕所了。达先生和一位德国老太太各包了一个厕所,达先生包了一个男厕,德国老太太包了一个女厕。
  德国老太太是一个中国地毯商的遗孀,那商人过早地去世。她却没再离开北京,既无后代也无亲人。
  胡同和厕所被达先生和德国老太太摸索得异常干净。司猗纹每每看见这些开会读报的或者扫胡同扫厕所的男女们,就发现原来只有她什么也不是。她既不是那些提着板凳、马扎的优越者,也不是手持扫帚、簸箕的不优越者。这才使她又生出新的企盼:哪怕让这胡同里再多点比扫厕所更低下的活计,让干这活计的就是她呢,也比什么都不是好受。难道姑爸的话真应了验么,她看了许久风水(形势)却真没落着什么好下场。没人理你,搁着你,撂着你,还有比这下场更坏的下场吗?就像一句俗话:“先搁那儿吧”,“先撂那儿吧”,司猗纹正在品尝这“搁”和“撂”的滋味儿,等着动静。
  庄坦带来了动静。一天,他举回一方红袖章,并且告诉司猗纹这袖章就是属于他的——庄坦的,是庄坦的组织名正言顺地发给庄坦的。司猗纹接过了(差不多是夺过了)那袖章开始分析、辨认。这确是一方袖章,像所有袖章一样,红布黄字。那字体也模仿着现时最富时代感的毛体大草,字体奔放潇洒,而布局合理又非凡。一切的一切都告诉司猗纹这是真的,它真就真在有色有字,真就真在这是一个被革命接纳了的证明,被革命验收过的一个标志。司猗纹一边掂量这红布,一边又在心里妒忌着骂庄坦;这小子,看着不起眼儿,不知怎么搞的竟超过了你娘。这么说你在单位肯定不像我在家里这表现,让你搬家具你都避重就轻。
  司猗纹展开袖章,双手把它举到明处,辨认那袖章上的大草字体。
  袖章这东西作为一个特殊时代的特殊象征,开始出现时内容单纯、形式一致:一块红布三个黑字,开头一个“红”,当中一个繁写的“卫”,后面一个“兵”。那“兵”的双腿跨得很远,像在跑步。
  如今的袖章名堂越来越多了,单在这三个字上就出了不少点缀。“八·一八”自不必说,那是正统。继“八·一八”之后又出现了在三个字之前冠以“主义”和“思想”的新样式,即人们常说的“主义兵”和“思想兵”。这类袖章尽管又有标新立异,但仍属正统,佩戴它们的仍是那些“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儿好汉”们。近来因适应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这红布上的内容越来越复杂了。有的,在那堂堂正正三个大字的下方居然又出现了纽扣大的两个小字“外围”。若连起来读便是“红卫兵外围”,读简单点便是“红外围”。这当然就越出了正统,两个小字多少露出了鱼目混珠。这种东西自然不被“儿好汉”们放在眼里,可也无人干预。谁知革命形势还在发展。领袖还在不断挥手。形势越发展袖章的形式就越多,近来在有些红布上,那三个堂堂正正的大字竟然不见了,连纽扣大的两个小字也用不着了,毛体大草模仿得依然认真,但名称、内容却是人的新发明:“从头越”、“虎山行”、“西风烈”、“南飞雁”、“缚苍龙”、“惩腐恶”、“卫东彪”、“险峰”、“敢峰”“卫东”、“红革”以及“傲霜雪”。司猗纹手中这块就是“傲霜雪”,这是她在经过这一阵仔细辨认之后确定的。
  “傲霜雪”使司猗纹先是心里一沉,继之便又觉出这“傲霜雪”的合情合理。莫非司猗纹的儿子还能拿到一块最最纯正的、只有“儿好汉”们才能佩戴的物件?她应该满足,何止是满足,这也该换来一片欢腾了。这座像死了一样的小院因了这“傲霜雪”的光临,不是已经欢欣鼓舞起来了么。司猗纹又开始嘲弄自己的短见了:刚才还巴不得和德国老太太去扫什么厕所,甚至比扫厕所更低的活儿她都想干呢。现在好了,她可以举着它亮在这朗朗蓝天之下,当着苍天高呼:这已经用不着了,她手里有一方红袖章。在那高呼中,她自然也不会忘记这时运的转来也连着她那交出的房子、家具和那对神奇的金如意。她不相信儿子的天文馆不经调查他母亲的政治表现,就会把这方红布用别针别在儿子胳膊上。现在说这方东西属于儿子倒不如说是属于她。
  司猗纹把它举进了院子,举给了苍天,举给了她那被封住门窗的北屋和院里的青砖墁地。她愿意让它们都知道,它们没有白白从司猗纹手中离去,司猗纹没有让它们白白地走,它们和她一样光荣。
  她还应该做点什么?对,她最应该把它举到姑爸眼前,哪怕晃一下也好(也只能一晃而过),让这块红布使姑爸那双总在眯缝着的眼彻底睁开。我让你再说关于“下场”什么的话,要说下场,这红布就是下场。你快看看吧,看看这是什么下场吧,皇帝的坟茔里有它吗?
  正好姑爸站在西屋门口捅炉子,捅着炉子,炉灰扑散一世界。她也不看身后站的是谁,手里拿的是什么,炉灰会往什么上面落。
  司猗纹高举着它从姑爸头顶上一晃而过。见好就收——她就这么过去了。
  姑爸仿佛觉出脑袋顶上有红光闪现。她原以为是炉中的火苗蹿过了头顶,可是她又意外地扫见了正迈着俏丽碎步走过去的司猗纹,原来是她手里那块红东西。姑爸看见司猗纹故意把手背在身后,让那红东西冲着她,就像戏台上旦角儿下台时手里捏着的手绢。就差给你配上小锣:呔呔呔呔……姑爸想。但姑爸深信那不是手绢,它不及手绢柔软,上面还有几个花哨的大黄字。莫非这是对司猗纹上缴家具的奖赏?今后她就将戴着它人前人后地蹿腾?却又不可能,目前关于一个无业游民老娘儿们戴袖章的事毕竟她还不曾得见。那么,这种极大的光荣也不会从她这里开始。这一定是她儿子庄坦的或者儿媳竹西的,这还差不多。可,他们?就他们?姑爸又否定了自己的肯定。谁不知道谁的家门儿?他们要有了那东西,全北京城的人不就都有了。那么,这是捡的,骑车在街上捡的。只有捡的才能落到你们南屋。
  司猗纹身后飘着的红布就要在南屋门口消失了,姑爸不客气地指出了那东西的来历:
  “捡的,街上捡的!”
  她对东西对人都不加称谓,仅这六个字,对司猗纹一下子作了否定。司猗纹处事讲彻底,姑爸也讲彻底处事。
  司猗纹听见了这斩钉截铁的六个字,这六个字也使她捯了一口气。但这次她没再生出和姑爸争论的欲望,她看见了里屋的庄坦,也看见了里屋的竹西,她相信他们也听见了姑爸对这红布带有明显贬意的用语。她想把它抖落给他们,让他们去替自己屋里的事说句公道话。
  司猗纹站在里屋门口,用力抖落那红布。
  庄坦正在床上打盹儿,没发现母亲的举动。竹西正把宝妹大便,只向那红布轻瞥了一眼。这轻瞥顿时使司猗纹丧失了对这屋里人的指望,她已觉出竹西对她手中那东西的看法了。你们的事。她想,她把那红布往桌上一摔,眼前又出现了“傲霜雪”,那不折不扣的“傲霜雪”。她还意外地发现那字也根本不是什么郑重其事印上去的,那就像谁拿支毛笔蘸点黄色模仿着毛体大草胡乱画上去的。这哪儿是什么正经草书,她自己信手划拉也不会划拉成这模样。那么,这个“傲霜雪”的组织也就可想而知了。戴上它到隆福寺去挤一圈还差不多,那儿人多都是买东西的,没人注意你胳膊上那是不是字。她想不出儿子怎么戴着它去上班。
  “唉。”司猗纹长出了一口气。这是她许多天来第一次发出这种标志着自己不景气的感叹。
  感叹之中她发现竹西还在里屋冲着门把宝妹大便,宝妹的屁股眼儿就正对着外屋的她。
  宝妹从生下的那天起大便就不痛快。开始常常是几天不拉屎,一旦拉起屎来竟困难得四脚朝天、通宵达旦。小儿缓泻药什么都用过了,连大人用的硫酸镁也无济于事。后来竹西便想起用塞甘油栓的办法解决宝妹大便的难处。塞上那东西确能解决一点临时性问题,但每塞一次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个小拇指粗细的栓塞进一个婴孩的屁股眼儿,那确是一种人间的惨无人道,但你为了对一个婴儿屁股眼儿的人道,还必得施行一点必要的惨无人道。
  眉眉来北京前,每逢宝妹大便都是竹西把“盆”司猗纹塞栓。那时司猗纹一做这事无名火便不打一处来。她觉得这就像竹西专给她添的一份不可多得的负担,摆弄宝妹的屁股她究竟要摆弄到何时?后来眉眉来了,这塞栓的任务就落在眉眉头上了。
  现在竹西就坐着马扎把宝妹。她劈着她的两条腿,眉眉正给她塞栓。
  宝妹不间歇地在竹西怀里哀号,汗水泪水濡湿了她那稀疏的头发。然而那栓还是因了那地方的干涩难以行进。眉眉面对宝妹,脸上也淌着汗水。她手软,每当这个时刻她总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那东西根本不存在塞到那里边去的可能,可她还是得闭眼狠心地往里塞。
  “塞,使劲。”竹西催她。就像那被塞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模型。
  面对这个什么都有的“模型”,眉眉还是手软。
  “来,我扒着,你塞。”竹西为了减轻眉眉的困难又作了新设计。
  竹西终于为眉眉的塞创造了一个先决条件,眉眉手里那个小东西终于不见了。她庆幸着自己,还是觉出自己的残忍。她觉得舅妈使用的字很刺耳,手下的动作也太狠。但这又正是舅妈的果断——宝妹毕竟停止了号啕。竹西又熟练地将她的两腿并紧,使那东西在人体内稍作停留。片刻,宝妹那个干旱的机关果然变得润滑起来,堆积在里面的被人体抛弃的固体才随之蹦出。它们弹球一般噼里啪啦落进便盆,一场战斗和一场战斗的配合才算告一段落。
  过后竹西总是夸眉眉配合得默契。眉眉一面恐惧着自己一面又企盼着下次配合的再次到来。因为舅妈夸了她。
  如果说庄坦的“傲霜雪”扫了司猗纹的兴,那么刚才里屋的一切倒给她的生活又增添了点新的动机新的生机。她想,人活着就不容易。一个小孩尚且如此,何况她呢。如果人的一切非得用“塞栓”打比方,那么该塞就得塞。交家具她无疑是提前“塞”了一步,那么她现在为什么非要等动静,等一个屎到屁股门儿的动静呢?她应该做的是亲自把自己“塞”到那个可疑的街道上去,去打探去润滑那个滞塞了的部位。
  于是她决定把自己塞进街道一次。她还找到了这塞的理由:她决定带眉眉去报户口。再说户口也该报了——每月的口粮,还有那珍稀的为人羡慕的半斤平价花生油。
  不久她和眉眉就同时出现在街道办事处了。临行前她还是利用了一下庄坦的“傲霜雪”,她把它折好和户口本一起攥在手中。
  那天办事处负责人不在,只有两个办事员在“办公”。司猗纹信手将红袖章和户口本都摆在桌上,恭恭敬敬地对他们说明来意。两位办事员什么也没说,很快就给她填好了一张临时户口卡。司猗纹从那块红布下面抽出户口本,办事员又在户口本上写上了暂住人口的一切,然后连本带卡一起交到她手中。一位办事员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司猗纹的红布,司猗纹不失时机地告诉他们说,这是庄坦的,刚才他出门时忘记带,她想追出去交给他,没追上。办事员像是听见了她的话,又像是根本没听,因为眉眉发现,就在司猗纹说袖章时,两个办事员正说着别的。
  司猗纹走出居委会,觉得刚才的一切还是很值得回味一番的。她追忆着自己的谈吐,追忆着由她的谈吐所引起的办事员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后来她还是想到“傲霜雪”并没有白带,她“塞”得顺利“蹦”出的利索也许都和这个“傲霜雪”有关。原来“傲霜雪”就是甘油栓,有了它,才使她没在那个干涩的地方滞住。它怎么也是块红,眼下是红就是块润滑剂。
  由此她又想到,你别以为那张小小的临时户口卡就是一张普通卡片,你也别以为它就只趁半斤花生油;那不是眉眉的什么临时户口证明,那是司猗纹本人的一个“良民证”。它的到来才彻底证明了她在响勺的身份,原来她毕竟不是德国老太,她毕竟不是达先生。她为什么非要当他们?德、达二位,你们也去办一张“良民证”我看看。
  司猗纹的回味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她还在为了弄清一个问题走得东摇西晃:既然那“傲霜雪”是甘油栓,那么谁是干屎蛋儿呢?她一时觉得干屎蛋儿应该是她,因为是她被顺利地“蹦”出来了。可她又觉得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大不敬?那么干屎蛋儿应该是那两位办事员,有了她的“塞”才有了他们的松动;他们松动了那“良民证”才顺利地开出来了,那么干屎蛋儿是他们。可他们并没有被“蹦”出来,于是她必得作出新的假设。那么,她的“良民证”才是干屎蛋儿。她需要从那里“蹦”出来的是这个小纸片式的“良民证”,对,小纸片就是干屎蛋儿。她想确切了,走正确了。
  眉眉的户口卡毕竟也给眉眉带来几分愉快,现在她才是一个北京人了。虽然她是临时的,还靠了那个半真半假的红袖章——但她是了。你总不能说婆婆不应该让她变成一个北京人吧。
  路过胡同的公厕时司猗纹和眉眉都拐了进去,她们距离很远地蹲下来。眉眉发现婆婆尿得很间断很散乱,像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尿,又像是精神没有集中在这件事情上,她看见婆婆的眼睛正在四处扫射,目光犀利地扫视着每个犄角旮旯。眉眉很快就办完了自己的事,她先走了出来站在门口等婆婆。
  司猗纹是在扫视这间由德国人打扫的厕所。确切点说她不是在扫视,她是在审查、检查。她想,干净是干净,由此也看出了你们这些人在改造中的老实程度。可你们的劳动原来还是为了我们,我,这个揣着“良民证”的人。既是为了我,那么这里就得有我一份自由,在这里给你制造一点麻烦也就不算什么过分。想到这些,刚才她那个本无什么排泄欲望的自己,就生出了比刚才还要复杂的欲望。她带着这欲望,两条腿稍微向一边挪动了一点,只一小点,她感到自己的臀部挪到那个坑儿之外了……
  她走出厕所,捋捋头发,仔细地抻着衣服,和眉眉一起回到家中。
  14
  通常司猗纹的语录本摆在床头柜,后来她突然改放在迎门的饭桌上,并一再嘱咐眉眉不要动。
  这是那次她们从街道办事处回来的事。
  司猗纹的语录是大三十二开本,是语录尚不算热门时庄坦从他的天文馆带回的。司猗纹注意到了它的前途。不久这东西果真成了全社会的热门,版本形式越来越多,烫金的、镀膜的……但司猗纹还是守住了这本老三十二开,虽然这老三十二开连“再版前言”都没有。
  司猗纹守着它是因为用旧了它。它被她翻卷了角,翻毛了边儿,每页都留下了司猗纹的气味。现在她更加热爱它了,因为她知道今后用它的时候会越来越多——从那天起她自信已经被街道作了认证。
  司猗纹对语录的运用不仅限于朗读、背诵、对照检查,或者以它为语言的辅助工具不断在姑爸身上做着实验,她还研究出了这个运用系列的其他方法。比如摆在迎门,那也是一种形式。外人进门一眼看见了它,那也是你的运用。今后这种运用的方式也少不了,既然她已被街道作了认证。
  “院里有人吗?”
  中午,一个陌生的声音传进了院子。
  一个运用语录机会的到来。
  正在午睡的司猗纹从床上一跃而起,以灵活的双腿、灵活的双脚准确无误地找到斜在床前的拖鞋,腿脚率领起全身敏捷地走到迎门桌前。如果以往,她便会捧起语录恭候来人了,但现在她作了权衡之后还是让语录自顾自地摆在那儿。她选择的“摆”并非随意:大中午手捧语录恭候来人未免太造作,“摆”倒显得合情合理。拿副花镜和语录摞在一起也大有必要。这时你再看你的迎门饭桌,它已经变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一幅主人时刻都在关心国家大事的图画。
  “院里有人吗?”还是那个声音。
  “有,有人,您请屋里坐吧。”司猗纹不是虚请,是坚持把来人请进屋。
  来人不进屋,也没有进屋的要求,这使司猗纹不得不打起帘子出门迎候来人了。
  一个送煤的。
  一个从未见过面的新师傅。老师傅送煤司猗纹都能听出声儿。
  “码哪儿?”他问司猗纹,奓着两只戴手套的手。
  司猗纹给他指了个地方,没作回答就回了屋。她看见就在当屋的眉眉,便努力做出了一个勉强地笑。这笑有点苦,又有点不得不笑。这笑像是自己对自己说:真没趣儿。虽然没趣儿,还得在眉眉跟前显出些对这没趣儿的不在意——这是一个小的闪失。那么这个笑或许能挽回这个没趣儿的闪失,为了挽回这没趣儿的闪失笑得轻松点就更有必要。
  眉眉没有正视婆婆的笑是苦笑还是微笑,笑得轻松还是笑得沉重。她不是有意躲避她是没看见。她看见的是婆婆那由下床开始的一连串动作。她想这一连串动作不该由她看到,就像误读了一篇不该由她去读的故事,而她还在似懂非懂之中参与了进去。她想人都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婆婆刚才的行动就属于不方便。婆婆的不方便被她看见了,苦涩留给了她。
  眉眉苦涩着自己往外走,她想看师傅码煤。码煤有什么可看?她也不知道。没得可看好像也应该看。看,可以离开一会儿婆婆,离开一会儿也许谁都能忘记刚才的不方便。人大凡都懂得必要时彼此离开一会儿的重要,哪怕就一小会儿,很小一会儿,做顿饭的工夫,抽支烟的工夫,打个呵欠的工夫,都有抵消那不方便的可能。
  眉眉看师傅码煤。这是一位敦实个儿的中年师傅,他正按照婆婆指点的地方,把蜂窝煤一摞摞地往那儿码。眉眉觉得那一摞摞的煤在师傅手里显得很轻巧,他的一副新手套弄得很黑。眉眉也想去帮师傅搬,可又下不去手。她看看师傅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这时她还看见了婆婆的手。婆婆掀起半边帘子正冲她摇手和摆手,那师傅每弯下一次腰,婆婆就摇摆一次手。人手的摇摆当然是人对人的一种暗示,一种劝阻,是提醒你应该立即停止你的行为,立即回到那个有人正在摆手的地方。婆婆的手分明是在说:千万不要帮他搬煤,刚才的一切都怪他。你回来,回来。
  也许眉眉就是因为看见了婆婆的手势,才决定去帮师傅搬两块。她伸手就搬。婆婆的手摇得更欢了,眉眉搬得就更欢,欢得都有点碍手碍脚了。
  我没看见有人摆手。她对自己说。
  煤卸完了,师傅走了,眉眉开始洗手洗脸。她洗了许多盆黑水,把黑水一趟一趟往沟眼儿里倒。她的洗甚至又恢复了从前的方法:捧起水来扑噜扑噜。她希望用这黑手和扑噜扑噜引起婆婆对她的义愤。
  婆婆没有生出更大的义愤,眉眉洗完手脸回屋时,婆婆已经上了床,她躺着睁着眼不看眉眉,像在想事。也许她在想这个眉眉终归是眉眉,干活儿走神儿,摆手看不见,分明是个孺子不可教的形象。也许她没想眉眉,她还在想刚才一切一切的细节。一个大中午,一个扫兴的大中午。就因了一个送煤的,让眉眉看见了她那么一个“笑”。这笑,这连她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样子的笑。她能忘掉,而眉眉也许永远忘不掉。爱走神儿的人都爱死记一件事。
  和外孙女达不成的默契原来是永恒的,那合伙儿兴高采烈地进厕所蹲坑只不过是个瞬间。
  眉眉倒愿意默契着去配合竹西。也许这默契就是从她提着帆布箱来到响勺胡同那天开始的,不然舅妈为什么主张她留下?眉眉觉得舅妈留下她,决不仅仅为了让她干点什么。可眉眉还是最愿意帮舅妈干点什么,她在哪儿她就愿意在哪儿。她愿意跟舅妈一起上街,一起下厨房,一起围着宝妹处理宝妹的事。她愿意听舅妈说:“对,就是”;“对,就这样做”;“对,就这样”;“对,就这样塞”;要么,“不对”;“错了”;“还不对”;“使劲儿塞”。她觉得舅妈的话虽不柔和好听,但她一听就懂。
  竹西愿意和眉眉一起做的事也很多,比如她愿意关在屋里让眉眉帮她洗澡。
  中午竹西不睡觉,提个大铝盆摆在里屋,注上半盆温水,半蹲在盆里,自己先噼噼扑扑地往身上撩一阵水,然后就让眉眉给她搓背。
  眉眉面对舅妈的背,有时突然觉得那不是背,那分明也是一座山。从前她把那堆家具比作山,在那山前她感到的是丢失后的恐惧;现在她面对的是一座可靠的山,这山能替你抵挡一切的恐惧甚至能为你遮风避雨。眉眉甘心情愿将自己丢失在这山前这山后。
  这山还是一座欢乐的山,眉眉可以尽情往这“山”上撩水。水变成一条条金色小溪从山顶直淌山底,山顶是舅妈的脖子,山底便是舅妈没在水里的臀。别人不会有这金色小溪,因为舅妈从脖子到腰覆盖着一层金色的汗毛。
  在虽城,眉眉跟妈到农学院的浴室去洗澡,她见过许多女人的背。在漫天的水蒸气里,她和人冲撞。她那恰如其分的个子使她的眼睛正对着一片乱七八糟的黑的三角和白的半球,它们淌着脏水肥皂沫在她眼前乱闪,有时肥皂沫子蹭她一脸。那时最让眉眉怒火中烧的就是这脏沫子蹭一脸。她哭丧着脸找到妈,挤在妈身旁一遍遍冲洗。回到家里很久那东西好像还在脸上。
  那时她还有什么闲心去看什么人的背。有时背倒会找到她:有一次一个驼背的老女人挡在她眼前,覆盖那脊背的不是什么金色汗毛而是松弛下来的带有黑斑的薄皮。她真地觉得那皮很松很薄,也许因为薄才松,也许因为松才显薄。她只觉得那脊背很丑,丑得不应该再被人看。
  不该被人看的人就是不应该给人看。
  她仿佛还记得一些不应该给人看的肚子、胳膊、腿、奶……还有,还有一些说不出口。
  金色的小溪才能使她欢欣,她没完没了地往舅妈背上撩水。她们心里都明白这时的帮助和被帮助倒成了无关紧要,要紧的在于这是一种相互的了解相互的沟通,这了解和沟通里谁也有谁的说不清。
  她知道舅妈只愿意任她往她背上撩水——只要你愿意。
  舅妈在洗,舅妈的脊背总会有光洁的时候。眉眉不再撩水,那小溪也不再奔流。这时的舅妈才会猛然从盆里站起来,就那么随便地把自己的身体转向眉眉。只有这时眉眉面对这身体才有点脸红和心跳。她羞涩地迎接这身体,她觉得这身体很壮大很丰硕很逼人,她觉出了自己的渺小。何止是一个眉眉的渺小,连这屋子都一起渺小了。她甚至怀疑这身子刚才能够蹲在她脚下这个小盆里,就像魔术师突然把一个活人变到一只小箱子里那样不可能。
  舅妈迈出澡盆,就那么随意地对着眉眉为自己做着一切善后工作。她一面用干毛巾擦拭全身,一面沉稳、从容地转动身体,于是身体的所有部位便在眉眉的眼前展示。这不再是从前眉眉眼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团团块块,面对这些展开,她觉得舅妈的哪一部分都该让人看,舅妈本是一个该让人看的人。苏眉在当时不懂得人体构造,更不懂人体和美有什么关联,为什么它们能带给人绝无仅有的激动。她只知道舅妈是个最该让人看的人;哪儿都该让人看。
  Rx房,当宝妹把它当奶吃时,它像是一个仅有奶水的婴儿离不开的器皿。可现在它远远不是,它是球,是两个自己跳跃着又引逗你去跳跃的球。舅妈举起胳膊擦背时那球便不断地跳跃。
  臀部,当舅妈坐着马扎把宝妹时它们不过是人身上为了坐而生就的两块厚垫子。现在它们不再是为了坐而生,那本是引逗你内心发颤的两团按捺不住的生命。舅妈每扭动一次身子那生命就发生一次按捺不住的呼号。
  脖子和肩你以为就是一根直棍接着一根横棍吗?那些衔接本身就流泻着使人难以理解的线。那是声音是优美的声音,你想看不如说是想听。
  腰为什么细于胯,胯为什么丰于脚?那好像就是专为人系腰带不掉裤子而生就。你不觉得那里也使你生发着激动。最为它激动的也许是那些最伟大的画家,你问他为什么他会说,因为他永远无法对付它的美他永远画不出来。
  人的腹肌是八块,但当你把它画作八块时你才会彻底发觉你的拙劣。那是八块,是八块的妙不可言是八个音符和谐的编织。
  许许多多关于人的一切是许多许多年之后苏眉才了解的。现在的眉眉面对着舅妈心中还是只有那一个念头:舅妈才是最应该给人看的人,谁都应该用一双善意的眼睛去直视一下她的舅妈。
  然而舅妈的身体终有眉眉不愿直视的地方,这直视使她不自在使她不安,甚至使她有点无地自容。那便是舅妈那个饱满的小肚子,和小肚子以下那片不算小不算少的晶莹混乱的小水珠。她面对着它们无地自容着又眼馋地预测自己,她想她永远也不可能长成舅妈这样,永远也生不出眼前这一切。
  许多年后苏眉面对过很多可以被称为美的人体,有的可以用好看形容,有的可以形容为漂亮,有的简直就是完美的化身。但一个裸体的竹西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那裸体终未被眉眉想出合情合理的比喻。
  她觉得作家写不出人体的美,就因为想不出最恰如其分的比喻,他们大多去就“事”论“事”。
  历代画家那仅有的几幅人体成功之作,或许都有人体之外的一个比喻吧。真正的比喻是不容易的,苏眉想。
  里屋撩水,外屋的司猗纹就睡不着。她最不愿听见里屋这轻快、惬意的撩水声,她觉得她们的合作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轻蔑。每逢竹西容光焕发地端盆出屋后,司猗纹就开始喊眉眉。
  司猗纹喊眉眉说让眉眉睡觉,其实她知道眉眉从来不睡午觉。她喊她是为了告诉竹西,是她那不可少的卫生澡妨碍了别人的午睡。尽管竹西不是每天中午回家,但司猗纹还是觉得竹西一回来家里一切都得翻个个儿:那盆,那水,眉眉眼前那一切……
  竹西很快就上班去了,现在才是司猗纹正式午睡的时候。
  司猗纹躺下了,眉眉搬把小椅子来到院里。她坐在枣树下,膝盖上摊着一团乱毛线,开始她那没有名堂的编织。竹签子在手里笨拙地扭动着,她从来也不知道她究竟要织什么。她只是愿意在枣树下坐着,看看枣树,想点自己愿意想的事。或许她还有点为婆婆着想,万一有点动静呢——婆婆所希望的动静,有了枣树下的她,婆婆就不再措手不及了,省得她再找鞋拿语录地手忙脚乱。
  青枣在一股股树枝上很沉,把树枝压得很低,有的垂到房顶,有的垂过屋檐。
  不时有青枣从枝上掉下来溅在青砖地上,很响。
  15
  再也没有比你更适合听我说话的人了。但你在我眼前常常是模糊的你捕捉不定,我对你充满了猜测因为我无法靠近你。你离我不远不近的总是一声不吭,这就使你对我永远充满了魅惑。有时候我自以为很了解你说“眉眉那时候可真傻”什么的,但我并没真正弄明白一些事就好像有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我。
  大约五岁时——你也许还记得,爸教我认闹钟,这对我来说是太困难了我好像天生的不识数,时针、分针和秒针怎么也弄不明白。爸教了我许多遍我一点也不懂,以至于我都为我不好意思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种心情叫不好意思。
  苏眉你说的这事我记得。
  你无法形容出你当时的心情,总之你是不愿意再不会下去于是你就说你会了。可是你没给自己留下退路你还不会给自己留退路,这常常使我嫉妒你又羡慕你。你没想到爸会立刻考你,他轻易地扭了一下哪个针问你你回答不出来,因为回答不出来你就故意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囔像在说会了就是不告诉爸。爸却一眼看穿了你,他拍了一下桌子说你骗人你根本就不会。你那一片混沌的小脑袋瓜被吓开了窍,你哭着抽嗒着居然认准了钟点从此时间就走进了你的生活。
  眉眉你别伤心我在揭你的短,这不是你的过错也许这是人类的过错。人类大声疾呼着灵魂的工程师们大声疾呼着真诚,正说明这世界的谎言太多欺骗太多伎俩太多。我常常觉得人类在呼唤什么想必就是什么已经穷尽,可我却又常常怀疑那呼吁者本身的真诚能有几分。我仿佛看见了那些煞有介事地怕受孩子欺骗的大人,你企盼着别人的真意好在那一片真情之上顺利完成你的欺骗。特别是当我在猜测你的时候眉眉,我不能不觉得撒谎才是人类后天不可逆转的捍卫自己的本性,或者说是人类捍卫自己的武器,是人类灵魂铺张在人类眼前的永远的屏障。
  大人拼命地要求孩子别撒谎多半是怕自己受孩子骗;孩子有时候不撒谎是没料到不撒谎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恶果。当你站在“红卫”副食店丧失了记忆耽误了“好多年”的时候你首先想告诉婆婆你跑了好多好多商店。说这是一个谎还不如说是对你那常人所不知的“记忆空白”的遮挡那原本就用不着公诸于众。
  你在肯定撒谎吧苏眉。
  肯定或者否定对于撒谎本身并无意义,我只说它是人类后天的创举是流在人类命脉中的永不衰竭的血。它的源远流长使人们常常弄不清自己是在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有时候人们向社会向亲朋拼命剖白自己剖白得越淋漓尽致的时候正是他的谎言隐匿得越深的时刻。那虚假的透明和造作的坦荡欺侮着真切的混沌逼它就范,好像那些纸花蜡果,那些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脱颖而出的假鼻子假头发假脸假睫毛,那些特别特别明净漂亮的、反映着大街上一切五光十色的行人、车辆、门窗和道路的钢化玻璃的建筑物们。你冲着一扇四敞的大门走去结果你被撞在钢化玻璃上,你被撞疼时才知道那不是门。要是你没撞在玻璃上而是撞在“玻璃棉花”上你一点儿也不疼,你还会拼命往里进么?
  要是你的触觉麻木了碰在玻璃上不觉得疼,没准儿你会认为你本来就是朝着门里进,你没能进去那不怪眼前的“门”那怪你,只有怪你。也许是你的姿势不对,也许是第一步迈错了腿,也许是没找着进门的要领。总之毛病出在你身上你不能怀疑眼前是门不是门。你拿起一个蒙着白霜的真极了的蜡柿子咬一口真是味同嚼蜡,但这不怪柿子也只有怪你,想必是你没咬对地方,没咬出技巧所以你的嘴有毛病,你得好好查查舌苔是不是太厚,味觉系统嗅觉系统是不是已经老化,也许是牙齿不帮忙其实没经咀嚼就把蜡柿子吞咽了下去。任何食物囫囵吞咽也不可能出味儿——注意:尽管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已经找得相当彻底,但你的叙述语言还是有致命的缺陷:你管蜡柿子叫蜡柿子。既然毛病出在你嘴里你就不能说柿子是蜡的。那么我立刻修正我的口误:它不可能是蜡柿子,不再是蜡柿子,如同玻璃墙面不是反映对面的门,而是:它本身就是对面的门。因为它们假得太真了,这种由虚假锻造出的真实太圆满太坚硬,你不可怀疑你别无他路。你的一切忏悔、内疚和自责只能建立在对这些假得都真了的真实的捍卫上。于是你管蜡柿子叫蜡柿子就是撒谎,你得时时磨砺你的味觉才是。
  苏眉你说让我们都把蜡柿子当真柿子,那真柿子谁去吃?要是让我吃一肚子蜡我就不敢喝粥喝热汤了。我知道蜡遇热就会熔化,蜡汁在我的胃和肠子里流动起来当粥和汤冷却之后蜡又凝固了,我没有缝隙我该怎么呼吸!
  你可以撒谎这时你只有撒谎。当蜡汁就要冷却就要封闭你呼吸的缝隙时为什么你还不敢撒谎呢?所有的人都告诉过你撒谎是世界上最恶劣的品质,可是蜡汁就要封闭你的呼吸了就要弥漫你赖以生存的五脏六腑,你必须偷偷吃一点——我们暂且不叫它真柿子,叫它有柿子味儿的柿子或者我们干脆说它是假柿子。你必须偷着吃一点这种假柿子这种偷吃就是撒谎。但这个谎使你的肠道通畅了,这种偷偷的品尝是多么令人厌恶又令人陶醉。你陶醉着就更加厌恶,你厌恶着就更加陶醉。你把你藏了起来给你的灵魂留下一痕缝隙,为了捍卫这一痕缝隙的存在权利你必须在大庭广众之下拼命吃蜡柿子以表示你太爱那蜡的。你的胃难受了膨胀了横膈膜痉挛着,你不正视这是蜡的缘故却认为这恰是撒谎带给你的惩罚。于是你又心安理得起来:蜡柿子的惩罚与偷吃真柿子的“谎”相抵消了谁也不欠谁。
  你自己并不明白这一切,通常你的那个你并不知道你自己。
  还记得二年级时听一个抗日的儿童团长讲打鬼子的故事,他说他们村儿离公路八里地,他不用望远镜凭闻味儿就知道鬼子的汽车正从公路上过。因为汽车一过就有汽油味儿,汽油味儿越过七八里地飘进村,半天也散不去。这可真是乡村的嗅觉。如今大小汽车大小拖拉机整天在村里跑,我真想再问问那老团长他还能闻到什么味儿。信息时代把人都变成了人精可是人精的嗅觉味觉都不灵。不过也可以不这么说,信息时代的嗅觉早就不靠儿童团长那老一套了,不靠那站在八里地之外闻味儿的原始的、愚昧的、蠢笨的、滑稽的经验之谈。
  还记得你短暂的小学时代是一个充满着发现坏人、报告警察抓坏人的时代,许许多多少先队员与坏人作斗争的故事激励着你,鼓舞着你去注意大街上每一个可疑的行人。什么是可疑?在你看来最可疑的人就是镶着金牙的人,因为在电影和小说里镶金牙的都是坏人,好人怎么会镶金牙呢,好人的牙完美无缺。有一次在妈带你去北京的火车上,你一路扭着脸不回答对面座位上那个大人的问话就因为他嘴里有颗金牙。你简直差点就去报告乘务员了可直到下车你也没吭声,你和镶金牙的人分了手那时你真恨自己胆小为什么不去报告?说不定就因为你没报告那人在北京又做了什么坏事。一个小小的你对大大的北京生出了那么真切的焦虑,可也说不定那焦虑的背后藏着报告了警察就能得到表扬的渴望呢,但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想报告是真还是想表扬是真,也许都是真的那镶金牙的人真的给你带来了恐惧和不愉快。只是人类无法澄清自己,任何时代也无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让我们还说金牙。有一次丁妈从农村来虽城(那时我知道丁妈是谁了)在家里住了好几天。她带来了农村的大枣、核桃、嫩玉米,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东西同时丁妈又那么勤快,给你们拆洗被褥做棉袄,给你们煮玉米砸核桃。她嘴里就有一颗金牙那时你没想到她可能是坏人么?
  我没想到,我喜欢丁妈所以我没想到她是坏人。我只盼望她隐藏那金牙比如笑的时候别咧那么大嘴,我还不愿意在那些日子有同学来家里不愿让她们看见丁妈的牙,因为她们不一定喜欢她说不定就会去报告。每逢这时我就想也许是我坏了,我这么轻易就背弃了有金牙就是坏人的主张。我甚至还盼她笑时别咧嘴这不是包庇么?可我为什么喜欢她?因为我喜欢她我就得跟人说不喜欢她我必得否定那真正让我眼馋的东西。
  到底是你的灵魂欺骗了你的精神眉眉,幸亏你的灵魂还会还能欺骗你的精神。有个名人说假使我们从小就被告知豆子便是肉,于是我们没完没了地吃豆子还以为是在吃肉。但豆子只能使你的胃膨胀却不能给你营养;你挺着一只膨胀的胃走来走去却仍然感到饿,你需要营养你的胃营养你的心灵你总得找点真正的肉——关键是你寻找真正营养的欲望没有泯灭,这欲望便是你灵魂的渴求。我庆幸你没有彻头彻尾地认为胃原本就该膨胀,而且在偷偷寻找那解脱膨胀的办法。所以偷偷地寻找是因为“豆子便是肉”是当时的真理。你游离了真理于是你偷偷了你鬼祟了你阴暗了你不忠诚。灵魂真实了精神就得受折磨,再说人的精神的力量虽然强大却常常笼罩着灵魂的阴影,灵魂是精神的阴影的确是个阴影。
  你的话很混乱甚至前后矛盾。你鼓励我撒谎但我从来不觉得撒谎是好事,有时我说谎是迫不得已苏眉。
  可是从来没人鼓励、强迫你撒谎啊,相反人们千遍万遍警告你的句子是“别骗人”,这种消极的规则或者说禁令为什么会使你觉出迫不得已?我不想听什么关于伟大的谎言和卑下的谎言的那种分析,谎与谎之间的确有本质的不同。我想说的是藏匿灵魂的谎那种捍卫灵魂自由的谎,也许它本不该被称做谎它是灵魂勇猛的卫士;也许它才是不折不扣的最纯最地道的谎,它欺骗一切有时候也迈着怯怯的步子想蒙骗灵魂却总是败下阵来,它不是灵魂的对手。而灵魂之所以那么顽固是因为它太自爱,它无视世界的存在所以你必须扼制你的灵魂。那首歌是怎么唱的:
  从前的一切我可以不再提起,
  但我却永远不会忘记。